不过王塾师发现,心态放松后,一气呵成写出来的文章好像看着更顺眼了,不免又沾沾自喜地自我欣赏了一遍。
随即想起女婿强调交卷要越早越好,王塾师打个激灵,抬头扫视四周,还好别人还都在奋笔疾书,没有准备交试卷的。
王塾师便迅速收拾起试卷,起身前往大宗师那里交卷。院试条件简陋,考棚之类都是用木板钉起来的,只能遮挡左右视线防止互相抄袭而已,但前后光景还是能看通透。
王塾师走到前面时,大多数参考童生都已经注意到了,如此快就有人交卷,想不引起人注意都不行。
众人见到是这么老的童生,先是一愣,随后便都想起了近两日那个传闻——有淳安老童生与府城朱公子要比试。
朱公子座次比较靠前,距离大宗师不远,王塾师到台下交卷时,他真是看得一清二楚。
只见得那王老头发髻蓬松,歪在脑后,仿佛随时要撑不住散开似的,另有几缕花白的发丝不羁地荡漾在春风里。
身上青色的长衣十分破旧,而且前前后后衲了不知几个补丁,还有几个别有风味的破洞点缀在胸襟、衣袖等处。
朱公子眼睛瞪得很大,几乎忘了继续写自己的文章。
前天他不是没见过这姓王的老头,那时他虽然穿着很朴素,但起码一身也是干干净净、整整洁洁的,望之也像是个老先生模样。
但今天他怎么就变成这幅模样了?这样子也就比路边乞丐强一点罢?连鞋子都变成草鞋了!
朱公子虽然有点蠢但还没蠢到家,当即已经意识到什么了。
大宗师李士实的注意力也完全被王塾师吸引过来了,忍不住放下手里书本,上下不停地打量着王塾师。他身边还有十几个随员、文书、差役、军士侍候,见状纷纷瞩目。
王塾师在下面感受到了大宗师的目光,心头又响起女婿的吩咐:“交卷时,步伐要缓慢,而且缓慢中带着微微地颤抖,不会颤抖就轻轻晃动身躯。
而且要注意表情,眉头要微微皱起,想象吃了黄连以后的苦样,最后把试卷递上去时,一定要叹一口气!”
女婿当时还说完成上面几个简单的动作就行,更高难度的要求就不指望他能办到了,比如什么泪水潸然、脸红气粗、深情凝望之类的。
本来第一个交卷的就很引人注目,更别说还是这幅模样的老头子,大宗师想不问几句都不可能。
这人的岁数,都快比自己大两轮了罢?李士实一边想道,一边问:“你是第几次考了?”
王塾师照着方应物教给的台词背诵道:“小民自从束发起便读书,几十年来向学之心一日不怠,怎奈天意渺茫,至今虽是老朽之身,但却仍旧蹉跎岁月。私下做过一首词云:
传来一纸魂销,顷刻秋风过了,旧侣新俦,半属兰堂蓬岛。升沈异数如其他,漫诩凌云才藻。忆挑灯,昨夜并头红蕊,赚人多少。
愧刘蒉策短,江淹才退,半百青衫泪绕。桂魄年华,只恐嫦娥渐老。清歌一曲,凭谁诉,惹得高堂烦恼。梦初回,窗外芭蕉夜雨,声声到晓。”
虽然这回答有点驴唇不对马嘴,李大宗师还是为后面的词喝彩了一声。
一首陌上桑,道尽科举不得志士子的种种忧伤哀怨,只要是读书人的,都能体会很深地感受到。
这番说辞,再配合眼前老童生落魄到极点的模样,当真是闻者流泪、见者伤心,让人觉其倍加可怜。
休说他人,连王塾师一边背诵这首词,一边被自己感动了,深深融入了失意几十年情境之中,眼眶中闪现出几滴浊泪。半百青衫泪绕啊,不是他又是谁?
如果方应物站在旁边观看,必然要对王塾师竖起大拇指,叫一声“这条过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