廉颇老矣,尚能饭否?将军怕老,英雄怕病,红颜最怕岁月侵。
巨侠怕寂寞。
唯一流露他寂寞的是眼神。
尽管伤感凄凉,他眼神流露出几许迟暮之意,但他眼里还是坐镇了一位眼的神,神采的神。
他的眼神与方应看眼色对应。
方应看的眼神很亮,像里边住了两位发亮的神祗。
方巨侠在他那一双无邪的大眼睛里看出了他的义子的诚意与孝心。
“好吧,”巨侠喟叹道,“可以拜祭了。”
拜祭只是一种仪式。
重要的是心意。
要是一个人要求神保佑、许愿祈祷时才特别去拜神上香,或初一十五才斋戒沐浴,拜尽满天神佛,那只是一种“交换”:奉上香烛、锡箔、美点、果品、酒水,或外加一点小钱,就企求换回大量回报,不管是钱财、官禄,还是其他奢望、欲求!
那无异跟神明“讲数”——一种讨价还价,望一本而万利;祈一拜而万福。
真有心拜神的,还不如平时心中有“神”,不必择吉日吉时,不用计较有无回报保佑,只要真心礼佛,就心中膜拜,行善事,才是真正的信徒。
巨侠常在心中惦记亡妻,本身就是一种拜祭,而今他供奉祭品拜祷,主要在于一种“仪式”:
据说,在这儿进行这种“仪式”,许或会感召晚衣“幽魂”显灵。
巨侠想望一见。
一见亡妻。
——且不管她是人是鬼。
所以他跪。
他拜。
众人就在他身后,垂手而立。
他三呼大招。
招的是魂。
呼的是人。
晚衣,晚衣,我在这里,你是人是鬼,都出来吧,都现身吧。
他拜了。
跪了。
也哭了。
他一口气饮尽了杯中酒,酒劲瞬间冲入喉头,只凭杯酒悼芳容。
他抚住心,心口一阵又一阵地难受:
因为他知道她是不会出来的。
——她要避了我,以为我负了她。
他今生今世,只怕都见不到她了。
天何其酷,夺吾之爱!
天何残狠,掠吾之妻!
他虎目垂泪,难过得宛似堕入一阵又一阵昏眩的霞气涟漪中,而他手里还拿着她遗下的丝巾:她遗下的不仅是鸳鸯与鹤的绣图,同时还有酴醾花的幽香,人虽灭绝而余香不尽。
这时候,太阳迅速下沉。
东天已一片灰暗。
残阳如血。
苍山落暮。
暮色苍茫的时候对崖折虹峰上,蓦有绛衣一闪。
方巨侠心头一震。
悚然一惊:
谁?!
一个纤丽的倩影,自彩霞冉冉飘飞,像亘古不灭的一幕美丽的神话。
是她吗?
——难道真的是她?!
是她吗?不是吧?不是她吧?她还活着吗?她是人?还是鬼?她是晚衣吗?真的是她吗?真的是她?!
天!
巨侠要呼想唤却哑然,成了千呼万唤的无声,天荒地老的失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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须凭杯酒悼芳容(4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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巨侠手上亡妻的丝巾,仿佛也受因为故主的出现,受到感召,而发出极其迷醉的香味。
对峰离崖边约有三十余丈,崖下尖石插云,交错耸立,森然可畏,然而峰上一片金霞乱飞,残阳蹿舞,流光彩映,当中有一个女子,俏丽生姿,赫然似是巨侠朝思暮想,念兹在兹的夏晚衣!
巨侠忍不住冲上前去。
“晚衣!”
他叫了出来。
他终于叫了出声。
他终究看见了她。
——可是她看到我吗?!她能听到我的呼唤吗?!她能感应到我的存在吗?!
这刹那间,巨侠心中激荡,心里只有一个纤弱多姿的身影。
他一掠而上,但又兀然而止。
毕竟,崖前峰顶还有一大段距离。
那一段距离仿如生离死别那么遥且远。
其实生和死离得很近,也许生死一线就是这个意思。
巨侠冲近崖边,猛然身子一浮,若沉,竟眩晕了片瞬,这刹那间,他仿似跌堕到一个上不到天下不接地的虚空中,既不见前人,亦不见人来,只她飘然在对崖,而他依然在跌堕中。
这是他的噩梦。
多年以来的噩梦。
当日之时,他依仗轻功“倏然来去”,以及一股浩然英勇侠气,为了要破解群雄遭猛兽吞噬之危,不惜借各位武林高手臂助之力,加上借老树强干反弹之势,他一跃数十丈,飞越深谷,空降敌阵,杀得敌人阵脚大乱,群雄才得以杀出重围,再与当世三大邪道高手作一殊死战,可以说是以一人之力,拯救了武林正道不坠,也使他成为人人公认的一代巨侠。
可是,绝少人知道一个“秘密”:
其实从此以后,巨侠已患了一种莫可言喻的症状:
恐高症。
他怕高。
高处不胜寒。
他畏高。
高峰地狱近。
当年他在空中飞过来的那一刻,他是为拯救千万武林同道而拼,浑忘了一切,只剩下了敢于面对天地惊变的勇色与豪情。
可是事后,他回想那生死悬一线之际,不禁心悸胆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