然后再惊觉,这人竟是那个娄越楼!
乖乖……遇见的人每一个都先是怔愣,接着恍然大悟,又大为惊奇的打量着娄越楼,像是在看一块变异了的奇形怪状。
娄越楼坦然迎接着他们的视线,甚至把头昂得更高了,那仰起的脖子漂亮极了,他有一个天鹅颈,如果换个稍微没那么多苛待的世界,他该是多么骄傲自尊的少年,可能从小就不乏追求者。
圭柏柏就像之前遇到的每一个从他们身边经过的人那般问他:“这人你认识吗?”
有时候娄越楼会说会,有时候他会说不会,他一开始说话的声音很小,小到圭柏柏甚至需要问第二遍才能听清,后来他说话的声音随着他肉眼可见变化的姿态,逐渐的放大。
露出他原有的,清亮的声线,像是清泉,透彻又明亮。
像雀儿似的。
圭柏柏恍觉——上次化身火焰的娄越楼可一点都不安静,才将将好转态度,一句一句的长句子砸在他的脸上,那时他觉得可烦了,这会儿竟莫名有些怀念起来。
让他想起林中的山雀,是啊,这本就是一只活泼的鸟儿,它有漂亮的歌喉和美丽的羽毛,只是这鸟儿被坏人夺去,它的翅膀被人斩断,它的鸟舌被人拔去,关在笼子里任人观摩,
所有人都在嘲笑它——怎么会有如此丑陋的鸟儿。
它该多么难过,又该多么伤心,但却没有一个人去同情它,只因为这是个病态的……没有任何同理心的地方,而这个地方生活的妖魔鬼怪浑然未觉,他们以其他人痛苦为食,把欺凌当做强者的功勋,把直白的恶意当做坦率真诚。
强盗的逻辑,恶人的法典,他们奉为圭臬。
这就是所谓的——修真界的法则。
你肯定听说过许多耳熟能详的话,它们时时刻刻伴随在你的身边跟你长大,于是你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对,它们告诉你,凡人的命不是命,登上仙路,应杀妻弃子,斩断尘缘!
七情六欲,全是毒药,不可有任何慈悲软弱之心,只有大道,只有大道只有大道!
何为大道!丹药!法宝!功法!条条都指向这条成仙的大道!
怎么得?争!抢!夺!用尽一切手段,卑鄙?不,这是策略,这一切都是为了大道!
为了一本功法,一粒丹药,一件法宝,你可以杀他,他可以杀你,父可以杀子,徒可以杀师。
三纲五常?道德伦理?1挚爱之人?亲生骨肉?甚至你的三观,你的原则,你的一切一切?
在大道面前都是虚妄,只要你变得足够强,这些都是累赘,应该抛掉!通通抛掉!
大家都是这样做的,你不这样,就等死吧!
大道大道大道……这走在道上的到底是人?是仙?还是一个个已经完全丧失本来面目的妖魔鬼怪?
圭柏柏从清醒的那一刻起,就只看到一堆丑陋的怪物们,用着人的尸骸和骨血建立起琼楼玉宇,放眼望去,竟是找不到一个人样儿似的人,鼻子一吸,尽是熏天的臭味。
他只在一片烂泥里,找到一只浑身伤痕累累的雀儿。
小雀儿依偎在他的手心,乖巧得让人心疼,他还没为它修好翅膀,它就已经忍不住开始扑腾起来了。
浑然忘了疼,忘了痛,只尽情的向他释放着欢欣和喜悦。
刚开始,圭柏柏把那被娄越楼说认识的,也曾经欺负过他的人一排排的脱光了衣服摆在他的面前,供他挑选,他还怯怯的,不敢看,有些紧张,不敢让他做得太过分,但又不敢劝,所以只能自己在那里紧张难受着,好像已经提前替他预支了受苦受难的结果。
但现在——
娄越楼脖子昂得高高的,他的目光不能说是轻蔑,也不能说是不屑,但却很轻,是那种让你觉得,你并不被他放在眼里的轻,但却并没有任何针对的恶意。
他只是露出他自己的骄傲:“我不想要他们身上的。”
这是他第一次表达自己的看法,所以圭柏柏露出略有兴味的表情来:“那你想要谁2身上的。”
娄越楼抬了抬衣袖,他也是不带任何恶意的,平铺直叙的表达自己:“谁身上的我都不想要。”
“我想穿干净的衣服。”
另一个意思是这些人身上的都不干净,但他却也没有露出嫌弃的模样,就像他所说的那般,他只想穿干净的衣服,就这么简单而已。
但在这之前,这种如此明朗的,自信表达自己骄傲的姿态从未在少年身上出现过,以至于旁的人听到了,特别是那被说“不想要”的那些人的耳里,他们就会听出无尽的恶意和羞辱,而这羞辱其实大多是他们自己加诸于自己的——竟然被一个凡人嫌弃了。
在没有比这更令他们觉得羞辱难受的事情,所以他们哪怕是被圭柏柏扒光衣服,但他们并没有觉得圭柏柏做得有什么不对,他们欣然接受圭柏柏加诸于他们身上的压迫,然后把所有的情绪和恼怒,包括仇恨都投放到了娄越楼的身上去。
此时正瞪大眼睛,瞅着娄越楼,而娄越楼并没有看向他们,他包括刚刚说得那句话,也只在圭柏柏问他认识之前扫过一眼而已。
到后来,他就再也没有看过他们,他看天,看地,看路边的树,看旁边的圭柏柏,大多数目光都在圭柏柏的身上,看他衣服上的花纹,看他藏在袖子里的手,看他脸上是否有容貌,看他眼睛里能倒映什么。
却再也没有看他们。
圭柏柏叹息道:“那这里可找不到你想要的了。”这话比娄越楼的那句还要过分,简直就是明了的说三白门里没有一个干净人,没有一件干净的衣服。
他的目光轻轻的放在娄越楼的身上,娄越楼下意识用手撑了一下腰边的褶皱,圭柏柏只是突然下意识的想开个玩笑:“你是不是也嫌我身上的不干净?”
娄越楼好不容易抚平的褶皱又被弄乱了,他认真的看向圭柏柏,没有躲闪,没有避重就轻:“没有嫌。”
圭柏柏只“哦”了一声,他也只是开玩笑而已,那件外套又哪里算的上衣服。
“但这是你的。”娄越楼却没有说话,他说得很慢,但很清晰,每个字不重,但你能够很清晰的感觉到他的认真:“我不能一直披着你的衣服,我要有一件自己的衣服。”
圭柏柏愣了愣,然后点头:“你说得对。”
但他还是没有止住步伐,只是换上一种略带商量似的语气跟娄越楼道:“你觉得……把那几个人也扒光衣服,挂在三白门门口,挂个三天,够吗?”
这是他之前想到的方式,原本没打算问娄越楼的意见,因为他那时觉得娄越楼并不敢去面对,哪怕别人帮他去要回本应该属于自己的东西,去夺回他被抢走的自尊,他也会惧怕,也会胆怯,甚至还会拦着想要帮他的人。
但这并不是他的错,他只是受尽了苦,被打折了背脊,打碎了膝盖,只能被迫跪着,不敢再反抗,却也不想再牵连旁的人。
但是现在,圭柏柏却觉得娄越楼已经站起来了,哪怕身上还血淋淋的,哪怕骨头还没长全,但是已经在他面前努力的,想要站在他的身边,与他并肩。
果然,娄越楼并没有说什么“过分了”“算了吧”“我其实没什么事”的丧气话。